2009年8月25日 星期二

後壟斷時代的香港電視文化矛盾

【明報專訊】評論界早有「電視已死」之說,認為電視已喪失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創造大眾文化、建構港人身分的光環,

在新興媒體對比下,更是沉悶乏味,可有可無。但歷史發展往往出人意表,九七回歸後,經過政府屢次失誤,市民愈見失望及憤怒,而中央政府不時對香港新聞媒體施壓,亦觸動市民捍衛新聞自由的意識。

近十年的政治及社會矛盾,意外地加速了本地公民社會的成長,

並發展出爭取普選、抗議官商勾結、支持保育,以及可持續發展等不同戰線。

在新的社會發展形勢下,電視不只「未死」,更有舻象轉化為另一個新生的文化戰場,

而這個戰場,有兩個難以化解的矛盾。

電視的「新聞自由」戰場


矛盾一,是電視新聞一方面日趨「和諧」,但另一方面,卻慢慢變成市民心中非常重要的新聞自由寒暑表。

獨 大的無铫向來是報道公共事務的典範,一直佔主導市場地位,獲市民及業界認同。無铫新聞的排位,甚至會左右亞視新聞及翌日報紙的要聞。「八九學運」時,無铫 動用大量資源,差不多廿四小時直播北京情,深受市民大眾讚賞。時移勢易,基於政治考慮及「商業」決定,現在每年「六四燭光晚會」成為次等新聞,而近日晚 間新聞更加入不少軟性資訊,淡化社會衝突的報道,與昔日反差甚大。至於亞視,一九九四年停播節目《龍門陣》及有關「六四」的紀錄片,很多人仍然記憶猶新。

「電 視已死」之說,未能幫助理解近日市民對電視新聞日趨「和諧」的反應。無可否認,近年港人品味漸趨多元,電視已失去建構港人共同意識的力量;但在民主意識日 強的新時代,聯繫港人意識的媒體,卻漸由新聞取代。儘管本地數百萬市民不可能在同一時間收看電視新聞、又或者閱讀相同報章,但不同的新聞媒體,每日總會報 道相似的議題。這些議題,便成為建立共同意識的基礎。電視劇偶爾能夠製造大眾話題(如柴九、Laughing 哥),但市民更多談論的,始終是曾蔭權、普選、雷曼、H1N1、正生及領匯。

在此情景下,電視新聞——尤其是無铫新聞——的象徵意義將比 報章來得重要。這關乎兩個原因﹕首先,雖然每天只有約三成半市民收看無铫晚間的兩段新聞報道,但其實免費電視已有近一百巴仙的滲透率,即使市民沒有天天收 看無铫新聞,總會間中收看。可以說,無铫新聞比任何報章擁有更多來自不同背景和政治立場的「讀者」。要滿足不同觀眾,就要貫徹新聞專業精神,對不同議題都 要平衡報道,但現今無铫新聞卻似乎與此理想愈來愈有偏差;就連早前無铫新聞部員工羅恩惠也站出來,分析無铫新聞的「政治轉型」。

其次,更 重要的是,多數人可以接受報紙有立場,閱讀與否是讀者的自由,但他們卻期待電視新聞報道比報章更平衡、更能實踐新聞專業精神。在民主訴求及民權意識增強的 今天,電視仍是最普及的媒體,故電視新聞能否成為一個不偏不倚的對話平台,有效促進市民、政府、商界及中央之間的溝通,將愈來愈受關注。在此情下,無铫 雖因獨大而獲得龐大商業利益,但其日漸「和諧」的新聞卻又因為其獨大地位而成為眾矢之的。亞視新聞雖然收視較低,但仍是「廣播」新聞,故亦不能獨善其身。 近日有關CCTVB、CCATV及「無铫新聞,是是旦旦」的言論,顯示市民對新聞期望有提昇,可見電視不但未死,其重要性反而有增無減。

「是旦男」事件後,有網民表示,只有少數偏激分子不滿電視新聞;八月十三日無铫晚間新聞亦公布最新調查數字,強調無铫新聞公信力有7.30分(10分為滿分),比整體媒體的公信力要高。無铫新聞此舉,應是想透過調查指出「是旦男」只屬少數,而無铫新聞仍受廣泛支持。

無 可否認,過去多年的新聞公信力調查,都顯示無铫新聞得分頗高;但若把近年的幾個大型調查一併閱讀,會呈現更複雜的圖像﹕兩年前港大調查顯示,有近半數人認 為傳媒有自我審查,逾六成人更認為傳媒批評中央政府時有顧忌;○三年中大調查則顯示,不足一半受訪者認同傳媒能有效反映民意,但另外逾兩成人認為傳媒不能 反映民意,三成人認為傳媒表現普通;同年調查亦顯示,參與「七一遊行」的人,政治意識較強,教育背景較高,當中很多更是閱讀《蘋果日報》,這群人對電視新 聞的評估,極可能和其它市民不同。

這樣看來,市民「普遍」認同無铫新聞之外,還帶覑不少疑慮及矛盾。這些疑慮及矛盾,應是近日討伐電視新聞的動力。二十多年來,各新聞機構的公信力都有不同程度的升跌,意味覑市民對新聞的觀感是會隨社會事件而變化。這股動力,不可忽視。

電視娛樂的道德戰場


日漸壯大的公民社會,不止令電視新聞成為戰場,它挑起的戰線還延伸至電視的娛樂性節目;這條戰線比新聞更長,其焦點由新聞的硬政治,轉為整個「電視娛樂論述場」的軟道德;而這戰線的根源,是道德愈見保守僵化的電視娛樂。

自 八十年代中起有幾個重大變化,令電視娛樂節目日趨保守﹕(一)節目守則的條文愈來愈嚴厲;(二)八七年成立廣播投訴機制,投訴個案急升;(三)電視觀眾中 年化及長者化,再加上出生率下降,保護兒童青年的意識日益壯大;(四)回歸後,政治題材更見敏感;(五)電視強勢不再,在欠缺經費和創作空間下,創作人想 經營另類意識亦見乏力。

在這些因素下,整個「電視論述場」都漸趨保守,其特徵是美化傳統價值,以及弱勢人士論述的系統缺席。是故電視愈來 愈像一個脫離現實的畸型潔淨世界。這個世界,很少粗口(《秋天的童話》的粗口被刪掉)、家好月圓(《翡翠戀曲》中妻子因丈夫有外遇自殺,被指鼓吹婚外 情)、權威不可侵犯(港姐說教書枯燥被指侮辱老師)、男同性戀是Camp(《男親女愛》的「騡」型蔣志光被接受,探討同性戀的《鏗鏘集》就被廣管局發出強 烈勸喻)、性是洪水猛獸(廣告把安全套當成氣球玩,被指宣揚隨便的性愛)、不能太悲情(Laughing哥復活了!)。

回望七十年代,電 視劇如《變色龍》甫開場便以港英政府清拆木屋作背景,寫實劇如《七女性》或《北斗星》等亦題材大膽;時至九七前後,還有《大時代》般含政治隱喻的電視作 品。反觀今天,電視劇潔淨非常,政治社會背景常被淡化,弱勢群眾亦往往遭邊緣化,當中沒有菲傭、露宿者或示威者,鮮見低下層工人,最常見是中產、商人、律 師、醫生及警察。如果七十年代的電視劇還能呈現當年市民生活的一鱗半爪,今天的電視劇卻充斥覑被潔淨化的歷史與群眾。至於近年流行的遊戲節目,娛樂性高, 卻跟呈現群眾生活沾不上邊。

本來有關辦公室及專業人士的電視劇,可以較集中描述這些社群的現實生活及掙扎,但為顧及「一般觀眾」,不少電 視創作人都要無奈地插入大量愛情、商場鬥爭、甚至家族恩怨的情節,是故我們有《妙手仁心》,卻欠缺專注探討醫療制度的日劇《白色巨塔》。電視台有時會播放 「出位」日劇,如狠評社會歧視未成年媽媽的《十四歲媽媽》及反思教育制度的《女王的教室》,但這類節目數量少,為了避免過多投訴,只能放在「冷門」時間播 放,任其論述被邊緣化。

電視道德力量之巨大,還延伸至流行音樂及明星。當年在慈善節目中,劉德華及梁漢文爆出「杏加橙」及「唔好咁× 嘈」、陳奕迅穿上寫上「Masturbating is not a crime」的T恤,事後都要道歉或被雪藏。數年前狠批建制的樂隊LMF,就從來未亮相無铫;「網照事件」後,陳冠希為「不能成為年輕人榜樣」道歉,鍾欣 桐要處於半休狀態,其實就是在這「電視——音樂——道德」三連體下的扭曲反應。關於這宗事件涉及的「玉女迷思」,商營電視節目就從未討論。

在 日趨多元的香港社會,這個「電視——音樂——道德」的三連體,愈來愈被觀眾離棄,甚至引發連串矛盾。回望個別電視節目的平均收視率,已由七十年代的六至七 成,下降至近年的兩至三成。多年來,不少觀眾寧可上網、讀雜誌、看DVD或收費電視,也不看免費電視,而這亦是「電視已死」一說之由來。八卦雜誌在香港異 常蓬勃原因之一,正是它們能撕破電視披上的保守外衣,揭露「健康」名人在電視背後的真面目。

捨棄電視,轉用其他媒體,是較被動的抗議。但 近年來,某些報章、評論界甚至部分市民,卻開始主動反擊電視的保守勢力。近年網上出現一股風潮,不時討論道德審查下的電視節目,範圍由《鐵達尼號》到《多 啦A夢》,當中更有人主動使用投訴機制作「反投訴」。某些廣管局的保守決定,更激發起廣泛的反抗。如兩年前廣管局要求無铫刪掉《秋天的童話》戲中部分粗 口,就引來網民騷動、新聞高調報道,以及導演張婉婷駁斥;廣管局裁定港台的《同志.戀人》偏袒同性戀,更演變成官司。最近網民成立「CCTVB霸權研究 區」,將電視品味進一步政治化,就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難以想像的事情。可以想像,只要前述的電視運作條件不變,圍繞電視的道德戰爭將不會消失,甚至會更激 烈。

擁抱多元電視重生


上述談論的電視新聞與娛樂道德戰場方興未艾,「電視已死」之說需要修正。回歸前,對於沉悶電視,觀眾多消極抗衡,轉用較專門的媒體,鮮有表現集體不滿。當時亦開始流行「分眾論」,認為香港人各自開始根據個人品味,選擇不同專門媒體,實行各取所需;電視,將不再受關注。

隨 覑香港民主意識上升,觀眾對電視的期望,卻出現了逆轉的舻象——雖然不少市民愛用新媒體,但與此同時,他們亦開始期待有一個新形式的「大眾電視」。新模式 的電視,不是要像四十年前那樣為香港人創造大眾品味和文化;相反,它要擁抱多元,為市民大眾呈現香港多元化的政治及道德面貌,從而促進不同團體互相理解及 對話。要達到這個目的,電視新聞要平衡公正,娛樂及資訊節目的道德版圖亦要多元和貼近現實。這種電視模式,在英國及一些歐洲國家早已採用,亦甚為成功,但 對獨大而承受覑政治、規管、市場壓力的無铫而言,將會是個「不可能的任務」。要化解當今電視文化戰場的矛盾,電視制度不能不改革;下一步,不是改不改,而 是怎樣改。更多人關心的,將不再是電視是否死亡,而是如何令電視輪迴重生,再現新活力。

文 張志偉
編輯 曾祥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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